一边往外走,心里一边斗争着。理智告诉他,只要打这个电话,就算徐雅宫有天大的事,也一定会推掉赶过来,但他绝对不能打。情感却一再和他作对,不断地对他说,打吧,你已经好久没有接触过女人了,正好趁着今晚,把这事给办了。他相信,黎兆平决不止在喜来登定了餐厅包间,一定还开了好几个房间,其中既有给丁应平准备的,也有给他自己准备的,甚至可能替唐小舟准备了一间。今晚如果办了徐雅宫的事,可算是水到渠成。
迎宾馆是五十年代建起的省委招待所,后来一再扩建,便有了今天的规模,最初栽的香樟树已经非常高大,树荫蔽日,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清香。树上有很多知了在叫,竟然已经进入了夏天,唐小舟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任大为。
任大为说,哥,你在哪里?
唐小舟说,我刚刚离开老板,正准备去喜来登。
任大为说,那我过来接你吧。
唐小舟说,不用了,我打个的过去就行了。
打的来到喜来登,黎兆平和丁应平早已经到了,正坐在旁边的休息室里说话。唐小舟走进去一看,心中暗自惊了一下。这个黎兆平,将这里搞得春光无限,竟然坐了一屋子的美女,一个赛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性感。
唐小舟迎着丁应平走过去,主动和他握手,说,祝贺你,丁书记,哦,不对,丁部长。
丁应平说,小舟呀,我要感谢你呀。
唐小舟说,部长,你这话就不对了,别说我没为你做什么,就算做了什么,你是领导,我为领导服务,也是应该的。
丁应平说,刚才兆平说,你现在成熟多了,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黎兆平说,刚开始我还担心,怕他把那丑脾气带到省委办公厅去了。现在看来,小舟进入角色很快,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
丁应平说,那是当然,你们两个,是我们江南省的才子,那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现在却一下子出了两个。
唐小舟说,是不是真的人才,那还要靠丁部长的使用呀。
丁应平说,小舟你说错了,你现在是二号首长,是我的首长呀,我想用也不敢用。
唐小舟说,部长,你用不用我,倒在其次,兆平你如果不用,你会后悔的。
丁应平说,二号首长发了话,我敢不从命?
话虽这样说,唐小舟却知道,丁应平要立即用黎兆平,怕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黎兆平的经历,和唐小舟颇有些相似。当初,他大学毕业后原本可以进北京工作,可他在家乡有一个女朋友,名叫舒彦。为了爱情,他坚决要求回到雍州,因此被分配到雍州师院,也就是现在的雍州师大。可让他措手不及的是,他回到了雍州,舒彦却避而不见,后来才知道,舒彦为了留在雍州,背叛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听从父亲的安排,和父亲的一位老朋友的儿子谈婚论嫁了。此事对黎兆平的打击巨大,他发誓要在江南省混出名堂,让舒彦后悔当初的背叛。他努力调进了省电视台,成为一名记者。然而,黎兆平在电视台非常不幸地遇到了张承明。张承明是新闻部主任,黎兆平不喜欢新闻稿那种老八股,他将自己的新闻稿写得激情四射、文采飞扬。张承明拿着他的新闻稿,在大会上宣读,然后一把将稿子撕碎了,说,这是新闻稿吗?这是垃圾。连新闻的ABC都不懂,连五个W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当记者?简直是异想天开。黎兆平血气方刚,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当即和张承明拍起了桌子,大吵了一架,从此把张承明得罪了。
黎兆平说唐小舟的性格张扬,其实,黎兆平的性格更张扬。
黎兆平丝毫不肯向张承明低头,不仅不低头,而且和张承明干上了。会后,他将自己的草稿重抄了一遍,找到老台长。老台长是一个仁厚的长者,他支持了黎兆平,将那篇稿子签发了。黎兆平年轻气盛,自然不知道,他这样做,犯了职场大忌。你虽可以越级上诉,可更上级领导却绝对不可能为了你这普通一兵,和一名中层干部闹翻。甚至还有一种可能,更高级领导为了掌控中层,有意在下面培养几个刺头,如此一来,你就成了人家手里的枪子。
那几年时间,因为有老台长的硬撑,黎兆平还算暗自得意,和张承明之间的斗争,也白热化。岂知几年之后,老台长到龄退了下来,张承明竟然升上了副台长。
大权在握的张承明,便开始对黎兆平大肆报复。黎兆平也曾考虑过退却,想调一个部门,张承明一定要卡死他,坚决不同意。张承明的做法,再一次激起了黎兆平的斗志。当时恰好全国掀起下海潮,黎兆平虽然没有辞职下海,却做起了皮包生意。他通过自己认识的关系经营钢材、彩电等紧俏物质,大赚了几笔。又遇到国家的贷款政策宽松,他在没有任何抵押甚至没有任何经济实体的情况下,从银行贷了一百万,并且在两三年之内,将这一百万翻了好几番。
有了钱的黎兆平,拿出一些钱来搞关系,又用这些关系来和张承明斗法。
黎兆平和张承明的争斗,其实又犯了另一个大忌。在一个官本位国家里,钱永远是斗不过权的。所以,在相当一个时期内,张承明一直处于优势地位,之所以无法彻底地灭掉黎兆平,也仅仅因为那个时代太特别,钱的地位,被提到了一种高得令人炫目的程度。即使如此,黎兆平也仅仅只能对张承明形成一些困扰而已,根本无法撼动他。
当时,舞厅刚刚兴起,整个雍州市,那种不上档次的由单位自办的舞厅倒是不少,真正上档次的没有几家。最上档次的只有一家,是由省歌舞团办的。黎兆平听说张承明要请几个领导去那里唱歌跳舞,便派人将那间歌舞厅包场了。张承明带着领导兴冲冲地进去,却又狼狈而出。
张承明请领导吃饭,黎兆平便事先跑到那间餐厅,将所有的好菜,全部包了。餐厅自然不肯失去这笔大生意,而张承明虽然订了座位,却没有下菜单。等他带着领导去时,好菜一个没有,且厨房正为黎兆平大忙,根本顾不上别人,菜上得有一搭没一搭。
所有能够用钱解决的事情,黎兆平都会令张承明难堪甚至出丑,但所有用权解决的事情,张承明又压黎兆平一头。很快,张承明由副台长、常务副台长升上了台长,黎兆平还只是一名普通记者。
显然,形势在悄然逆转。黎兆平并不是那个永远的弱者,他的生意越做越好,钱越赚越多。黎兆平实在太聪明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和张承明的争斗,其实真正受损失的,还是自己。张承明之所以始终压他一头,关键还是权力的作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开始用钱打开权力通道。
许多时候,钱和权是可以置换的。黎兆平是江南名记,又是个有钱的名记,两种力量结合的结果,使得他在江南省官场人脉极为深厚。黎兆平意识到官场人脉的重要性之后,开始启用这些关系。
黎兆平也开始学会利用权力的时候,张承明就被这个权力场牢牢地钉在了台长位置上,多年再无法动一动。相反,黎兆平从生意场抽身而出,将自己的事业一分为二,一部分交给妻子陆敏,一部分交给弟弟黎兆林,他自己则全力以赴维持人脉关系同时也和张承明周旋。他公开表态,他要彻底玩残张承明。
然而,世事的变化,往往充满了戏剧性。
就在两人的斗法而黎兆平明显处于优势的时候,杜崇光调入广电局当副局长,陈运达作出这一安排,实际是要让杜崇光当局长。
此时的杜崇光,原本应该迅速团结黎兆平,那么,张承明可能永无翻身之日了。可不知为什么,杜崇光不仅不喜欢黎兆平,甚至恨他。有一种未经证实的传说,当年,杜崇光在下面当广电局长的时候,曾喜欢一个女孩,差不多快成功了,岂知黎兆平半路杀出,横刀夺爱,令杜崇光恨黎兆平恨得牙痒痒。
张承明此时反倒异常清醒,知道自己不能两面受敌,便极其主动地和黎兆平缓和关系,以便竭尽全力和杜崇光竞争。两人关系缓和之后,黎兆平很快被提拔为娱乐频道副总监,黎兆平则投桃报李,全力支持张承明打败杜崇光。张承明从中尝到了甜头,当上局长之后,很快将黎兆平提拔为总监。
唐小舟之所以认为丁应平要尽快提拔黎兆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两个原因,一是黎兆平被提拔为正处级总监才只有一年多一点,二是他支持张承明击败了杜崇光,却没料到张承明赢了竞争却输给了时间,现在杜崇光替补当上了局长。即使丁应平想用黎兆平,大概也不是近期之内的事,杜崇光这一关,他恐怕就难过。
黎兆平请大家入席。这样的宴请,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仅仅是联络感情而已,酒席之上,除了喝酒,也就是谈一些风花雪月,最生动的,也就是黎兆平讲了几个段子。丁应平碍于即将上任的省委常委身份,自然不可能放得太开,唐小舟是省委书记秘书,自从走上这个岗位的那天起,他便完全改变了自己,变得极其低调,仿佛在嘴上安了一把锁,无论何种场合,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除了同丁应平以及黎兆平敬酒,再没有更多的活动。
倒是任大为,趁着给唐小舟敬酒的机会,小声地对他说,哥,丁书记想把我调到他的身边,你说好不好?
唐小舟明白了妹夫的意思,丁应平想调他来当秘书。他说,这有什么好不好?在省里肯定比市里好。
酒场上的沉闷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黎兆平发动他身边的美女,将气氛给搅乱了。后来,唐小舟才知道,黎兆平带了五位美女,全都是娱乐频道的,有一位杨秋萍,是刚刚招进来的女主持,只不过因为上镜的机会少,还不太为观众所熟知,其美貌丝毫不逊于巫丹,甚至比巫丹有更多的优势,比如年轻、活泼、高挑、性感等。杨秋萍非常大方,主动给丁应平敬酒,一开始,丁应平似乎还有些端着架子,但耐不住杨秋萍的一再进攻,开始和她频频碰杯。
唐小舟知道黎兆平晚上一定会安排别的活动,但他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见大家酒喝得差不多了,他便借口说还有事,需要提前离开。在座的都知道他是大忙人,既然他说有事,谁也不会强留,他因此抽身而出,来到喜来登门口,给孔思勤打了个电话。
他问,在哪儿呢?
她说,在阳光三地。
他问,还有谁?
她说,还有一个朋友,但他没来,我在等。
他开玩笑,男朋友?
她说,男性朋友。接着她又问了一句,你的事办完了?
他说,完了。
她问,那你过来吗?我还没吃饭呢。
唐小舟愣了一下,过生日到现在还没吃饭?那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约别人?
他说,好,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过去陪你吃饭。
她说,我在阳光三地。
唐小舟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问,这是在哪里?
阳光三地其实是一间中西餐厅,主厅部分是两幢建筑中间裙楼的楼顶天台。自从这幢楼建起来,这个天台就一直闲置着。并不仅仅是这幢楼,但凡这样的建筑,裙楼天台,通常也不会使用。后来有人出主意,将这里改建成咖啡厅,供员工工间休憩之用。刚开始一段时间,生意还不错,但两个月后,来的人越来越少,渐渐就无法经营下去了。单位的领导便想,与其闲置在那里,不如承包给某个职工经营。单位的员工都没有信心,单位才开始考虑向外承包。果然就有一个承包者,他提出的惟一条件,是将裙楼稍稍改造,在后面修了楼梯,来阳光三地,不必再经过单位的正门,也就是说,改原来的对内营业为对外营业。开业一年,生意非常之好,原来的六百多平米天台已经不够用,老板想扩大营业地盘,恰好左边那幢楼比天台高一层有房子出租,老板便租了下来,使得这个经营场所变成了两层。不久,右边那幢楼高出两层又有房子出租,他再次租了下来。因为两边高低不一,与中间相接后,形成了三个层次的平台,老板也就重新改造了一番,裙楼平台改成大厅,另两处,都是包厢。
孔思勤定的包厢叫了一个很古怪的名字:处方。
唐小舟进去的时候,对孔思勤开玩笑说,你害了什么病?要我来帮你开处方?
孔思勤说,饥饿综合症。
唐小舟因此想到她还没有吃晚饭,便开始点菜。他自己是吃过饭的,自然不需要点太多。考虑到她还有一个朋友没来,便问,你的男性朋友吃过饭没有?要不要点他的量?
她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打电话问他呀。
她说,他已经来了,你自己问吧。
他这才明白,她所说的男性朋友,竟然是指自己,心中自然一阵激动。
既然是两个人,吃的又是西餐,自然就要点一瓶红酒。
他将酒杯举起来,说,祝你……对了,我应该祝你多少岁生日快乐?
她端起酒杯,调皮地说,十八岁。
他和她碰了一下,说,你十八岁,我三十五岁,那我是你叔叔。来,叔叔祝小侄女生日快乐。
孔思勤意识到被他钻了空子,立即挥起粉拳,作势要打他,可毕竟隔着西餐桌,只是被他的粉拳推动的空气,大概沾了他的边儿。她说,我才不当你的侄女。
他说,那你要当我的什么?
她故作思考状,然后说,当老婆已经不可能,你已经结婚,当同事吧,太没情调,像一张白纸,就当一张彩纸好了。
唐小舟说,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彩纸怎么画?
孔思勤说,彩纸当然也可以画,不过需要更细心更用心更匠心。
唐小舟说,你说的三心,我都有,不过,有一样东西,我没有。
孔思勤问,你没有什么?
唐小舟说,要做到你的三心,就一定得有足够的时间,这个我没有。
孔思勤说,最近网上流行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时间就像女人的乳沟,挤一挤,总会有的。关键就看你去不去挤。
唐小舟说,不错,今晚我就挤了,所以就有了。
气氛很好,很浪漫,但唐小舟看出来了,孔思勤并不快乐。他再一次举杯,和她碰了一下,说,三心朋友,来,快乐起来。
孔思勤说,有什么快乐?人生就是来受苦的。
唐小舟愣了一下,问,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她说,谈不上。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好乐观的。
唐小舟说,你还不满足?你一参加工作,就进了省委办公厅。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十三年,现在才和你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孔思勤说,进了省委办公厅又怎样?权力是一块蛋糕,所有有职有权的人都分了一块,剩下来的,就只是一点渣子。
唐小舟想了想,这话还真是一针见血。大家都想往权力场里钻,还不就是为了进来分权力蛋糕吗?能够分到大块蛋糕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所能得到的,仅仅只是蛋糕渣子。也正因为如此,大家才都想得到更大的一分,才会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择手段去争取。嘴上却说,你太悲观了,没这么严重吧?
孔思勤说,没这么严重?比这个严重多了,像我这种权力边缘之外的人,连蛋糕渣都分不到,现在还年轻,也算有点姿色,所以可以打扫卫生,将来年老色衰,连打扫卫生都没人要了,只能扫地出门。
唐小舟说,你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孔思勤说,确实有人惹我生气了,或者说,我的气从来就没有顺过,我被这个权力场伤害了。你看看办公厅吧,每一个角落,都被划分了权力范围,每一片瓦,都是某个人的权力自留地。
唐小舟说,你说得太严重了。
孔思勤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唐小舟问,我知道什么?
孔思勤说,接待处,你知道是谁的自留地?
唐小舟问,谁的?
孔思勤说,余丹鸿的,别说接待处是他的自留地,就连接待处长,也是他的私人物品。
唐小舟说,越说越不像话了。
孔思勤说,你不相信算了。余丹鸿一上任,就把接待处长换了。现在的接待处长,以前是迎宾馆的总经理。省委的领导,在迎宾馆都有专门的房间,当时,余丹鸿还不是秘书长,没有专门的房间,总经理的房间,就成了他的。那里就成了他第二个家。
唐小舟说,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孔思勤说,我听谁说的?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扫地吗?
唐小舟问,为什么?
孔思勤说,余丹鸿要我陪他,我不同意。
唐小舟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是真的?
孔思勤说,权力场是什么?马克思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叫上层建筑。权力场就是一个建筑,一般人以为,建筑是由一砖一瓦组成的,所以,我们小时候常常听到一句话,革命同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可是,你如果认为身在权力结构中,你只是其中一块砖,那就大错特错了。权力结构并不是由单独的砖或者瓦组成的,而是由结构件组成的。每一个结构件,就是一个势力团体,相互支撑相互依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某个人出了问题,肯定不是这个人的原因,而是这个结构件的原因。只要这个结构件不出问题,组成这个结构件的每一分子,只可能越来越好。谁如果不想成为结构件的分子,谁就无法在这个权力场生存。我就是一个例子。
唐小舟真的对孔思勤刮目相看了,到底是研究生毕业,思维和别人就是不一样,经她这么一比喻,官场就变得清澈透明起来。所有的官场现象,全部得到了解释。但他不能沿着她的话意往下说,否则,她的心理可能更灰败。他说,你的话或许有道理,但我想,人类社会自从成为社会的那一天起,其实就在建立社会规则。不管这种规则存在多少弊端,它毕竟是规则。任何人面对规则,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适应规则,要么改善规则。除此之外,恐怕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你可能会说,我难道不能回避?是的,你或许可以回避,但你走到社会的任何一个领域,都可能有其自身的规则。你不能适应一个行业的规则,很可能也无法适应其他行业的规则。
孔思勤说,我没有说过自己要逃避呀。虽然我觉得这样的上层建筑存在很大的问题,同时我也知道,这些问题,很可能是一种普遍存在,只要是官场,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存在同样的问题,或者都遵循同样的规律,都是由各种各样的结构件或者说利益团体组成的。我也承认你所说的,面对这样的结构,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适应它要么改造它。对于普通人来说,改造它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你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适应它。
唐小舟说,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适应呢?
孔思勤说,不是我不愿意去适应,而是没有我愿意适应的结构件。这些结构件,全都是利益团体,你要适应或者加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获得更大的利益。可人家凭什么让你获得利益?这就像商场一样,你要获得利益,就必须付出,必须进行等价交换。权钱色,是这个市场的通用货币,前两者我没有,只有第三种。可是,我不愿意和那些人进行交换,我觉得那是在自我侮辱,既侮辱我的人格又侮辱我的智商。我想,若是被他们潜规则和被强奸摆在我面前,我甚至宁愿选择后者。
唐小舟说,若是按你这样说,我可就麻烦了。权钱色三样,我一样都没有,我不是惨了?
孔思勤说,可是,在权力场中,永远存在两种人,一种是被结构的人,一种是建立结构的人,你就是建立结构的人。
唐小舟立即笑了,说,我怎么成了建立结构的人?你要知道,我无职无权。
孔思勤说,我想我没有必要和你讨论这个,甚至没有必要提醒你要建立自己的权力结构件。我只想告诉你,如果建立你的权力结构件,我希望能为你出一臂之力。
真的没想到,孔思勤竟然如此坦率。尽管唐小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有权建立权力结构件的人,可实际上,他正在构筑自己的权力结构件。比如和丁应平、郑砚华、黎兆平等人的交往,确实就有这种意思。但是,在这个体系中,孔思勤算什么?如果说,丁应平等人可以在他的仕途成为助力的话,孔思勤大概不可能对自己有丝毫帮助。
有一点他算是明白了,孔思勤在向他表明一种态度,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适应这个游戏。如果一定要拿色进行交换,她愿意和唐小舟交换,而不是别人。
他再一次端起酒杯,举到她的面前,说,我真的很感谢。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她妩媚地一笑,说,你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吧?
唐小舟和她碰了一下,说,看来,在你眼里,我还算是一根优质木材啊。
她说,不是优质,而是超优质。
谷瑞康被人打伤住进了雍华医院。
谷瑞丹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唐小舟正在整理赵德良的录音资料。
这是唐小舟给自己找的一项工作。每次跟在赵德良身边,他会带一支录音笔,将赵德良说的话全部录下来,哪怕是吃饭或者其他一些非正式场合,他一样会录音。这是他当记者总结出的一条经验。他发现,有些领导人平常说话的时候,妙语连珠,充满了智慧和幽默,一旦坐上台作报告,那报告就变得冗长乏味。这是因为,平常领导人很放松,他们在说自己的话,上台就难免端着架子,就像电视节目主持人,一旦上台,就说着编导的话一样,这些领导人所说,是别人的话,是其写作班子替他们写下来的话。领导人最精彩的讲话不在台上而在台下。
唐小舟将这些录下来,然后将最精彩的讲话载入档案。这不是办公厅资料室的档案,也不是省档案馆的档案,而是唐小舟自己所建的档案。他所建的档案,还不仅限于领导讲话,同时包括领导参加各种活动的一些照片等等。
正在这时,座机响了,他以为是办公厅什么人打来的电话,头都没抬,便伸出右手,拿起了话筒,没想到是谷瑞丹。以前,谷瑞丹几乎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自从他进入省委办公厅,这种情况正在改变,她每天都给他打好几个电话,有时是打座机,有时是打手机。听到她的声音,他有点烦,说,什么事?
如果是从前,他这种态度,肯定引来她一通大火。最近几个月,她显然在压抑自己,对他发火越来越少了。这让他觉得,权力真是个好东西,男人有了权力,即使你并不想驯服女人,女人也在你面前变得驯服。
她说,瑞康住院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他才不关心她谷家的人,如果可能,他宁愿从记忆中将谷字删除。毕竟他现在和谷瑞丹还是夫妻,这事,他如果不装出一星半点的关心,可能会引发后患。
他问,二哥住院了?什么病?
她说,不是病,是被人打了。
这次,他吃惊了,就算他不是自己的二舅子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被打得住进了医院,他也一样会惊讶的。他声音提高了几度,问,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被人打了?
谷瑞丹说,现在还不太清楚。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看。
唐小舟原本想说没有时间,再一想,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人家被打住进了医院,自己去看一看,还是应该的,怎么说,他也是女儿的二舅呀。他想了想,说,上午肯定不行,老板正和春和书记谈话,一会儿可能有事。要不,看中午怎么样。你中午一点再给我打电话吧。
他说的全是实话,赵德良确实正同纪委书记夏春和谈话。
今天,唐小舟通过非正常渠道得到一封举报信。以前,他也曾收到过很多这类信件。最初收到这类信件的时候,他十分谨慎,几乎全都呈给了赵德良。后来赵德良对他说,遇到这类信件,有两个处理原则,第一,是不是署名的。如果是署名举报,可以先调查一下,摸清基本情况,主要是摸一下是否有真凭实据,如果有,再呈送给他。第二,如果是匿名举报信,那要仔细看一下举报的内容,如果只是笼而统之,含糊其词,那就直接归档好了。只有那些虽然是匿名,却有真实依据的,才递呈给他。
今天这封信举报的是副省长尹越,虽然是一封匿名举报信,却列出了两个腐败事实。一是德闻高速公路招标的时候,尹副省长替浙江华威路桥公司说情,华威公司送给尹副省长一百五十万元以及一个叫梁昕子的美女作为回报。二是修建岳衡市雍岳大桥时,收取了华威公司一百万。看到这封举报信,唐小舟当时就认定,这些很可能是真的,举报人一定掌握了很机密的资料。他甚至认为,此事很可能与华威公司高层的权力争夺有关。
之所以说渠道非正常,是因为这封举报信没有走流程,而是由侯正德悄悄送给他的。侯正德作为一处主持工作的副处长,所有需要呈报给赵德良的文件,都要在他这里处理一次,然后再送给余丹鸿。余丹鸿看过之后,决定是呈给赵德良还是退还一处。这就是流程。侯正德通过非正常渠道处理这封信,本身就说明很不正常。
唐小舟向赵德良递呈待处理文件的时候,特别提到了这封信。赵德良听说后,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立即作出了反应,说,信在哪里?你给我。
赵德良拿过这封信,并没有立即看,而是转过头看唐小舟。
唐小舟明白赵德良的意思。这封信并不是原件,而是复印件。而且,按照规定,所有递呈赵德良的文件,前面都应该有一个文件处理签,上面对于谁签收的文件,什么时候签收,经历了哪些部门,哪些领导看过,均有记录。可这封举报信,并没有附上处理签,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走程序。
侯正德告诉唐小舟的是,这份文件,春节后就收到了。当时,一处是走了程序的,送到秘书长那里之后,再没有下文,到底卡在了哪个环节,谁都不清楚。唐小舟明白侯正德的意思,他之所以几个月后,再一次将这份文件拿出来,说明他相信,文件并没有传到赵德良的手里,最有可能卡住的是两个人,一是秘书长余丹鸿,一是当时的秘书韦成鹏。唐小舟判断,韦成鹏不敢如此大胆,一定是余丹鸿将这份文件卡住了。余丹鸿之所以这样做,有两大原因,一是尹越是陈运达的亲信,和他属于同一条线。二是他认为自己对办公厅的控制很紧,这事根本不可能引起麻烦。退一步说,就算引起麻烦,他也可以借口说,这是一封匿名信,他按一般匿名信处理了。
侯正德为什么在几个月后将这封信悄悄地塞给了自己?这件事背后的信息非常之多。比如说,侯正德已经认清了形势,正在向赵德良和唐小舟靠拢,此举甚至可以认为他在向唐小舟暗送秋波。还有,办公厅内部的权力控制正在松动,赵德良的威信在悄然增长。
拿到这封信,唐小舟立即知道,这是自己报仇的好机会。但是,他不能将矛头直接指向余丹鸿,任何形式的越级,都显示了越级者的无矩和无理,除非他能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否则,他宁愿不做。
赵德良大概见唐小舟一会儿没说话,便又看了看文件的最后一页,说,这封举报信的落款日期是二月五号,为什么现在才收到?
唐小舟说,我了解过,这封信的原件,一处在二月底已经收到了,是直接寄给你的。一处按规矩走了程序,但不知卡在了哪个环节。
赵德良挥了挥举报信,问,那你又是怎么得到的?
唐小舟不能说是侯正德给他的。侯正德这样做,也属于无矩无理,这种无矩无理,不仅体现在他越级递呈,也体现在他私自复印有关文件。此事如果在赵德良心目中留下不好印象,他可能永远再没有机会了。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侯正德此举,是在向唐小舟示好,或者说,侯正德完成了自己的一次排队。对于这样的人,唐小舟自然要保护。
唐小舟说,有人塞到我的办公桌抽屉里的。
赵德良没有说出唐小舟期望的任何话,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开始阅读这份文件,然后对唐小舟说,你问一下春和同志,看他有时间没有,如果有时间,叫他过来一趟。
夏春和来后,唐小舟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相关文件,心里却在琢磨这件事,如同吸吮一块骨头,越吮越觉得有味。
就他所知,各位领导几乎每天都收到各类匿名举报信,大多数这类信件,甚至根本就无法到达领导同志手中,那是因为这类信实在太多了,每一个举报人,同一宗举报,一定发给了每一位领导,领导们如果逢信必读逢信必复的话,大概一半以上的时间,会陷入处理这类举报之中。所以,几乎所有部门,处理这类信件,都遵循同样的原则,只有极少数符合原则的举报信,才会送达领导人手中。而领导人对于这类举报,多半看过也就看过了,并没有下文。
唐小舟相信,这封举报信,肯定不止送给了赵德良,包括陈运达、游杰、夏春和、彭清源甚至罗先晖以及余丹鸿等人,均都收到了。可是,没有任何人提及此事。至于赵德良的处理,同样意味深长。他并不是把夏春和以及梅尚玲一起叫过来,只是叫了夏春和一人。夏春和是纪委书记,主要抓的是宏观,并不具体抓案子。如果赵德良同时将夏春和以及梅尚玲一起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那就意味着,这件案子要立案调查。现在只叫了夏春和一个人,是查还是不查?仅仅只是征求夏春和的意见,还是准备低调处理?
对此,唐小舟的心中有一堆疑问,却又无法很快获得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