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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晚(阳光续)

正午时分,恶毒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大地。

汗如雨下的我,迫不及待地拖着膝盖还不太能弯的左腿,以难看的姿势冲进台北火车站。星期四中午的火车站大厅并不拥挤,我在铁路餐厅前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享受着久旱甘霖般的空调。

十二点二十分,这个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悠闲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有,但是似乎都一样匆忙。跟他们的节奏比起来,我悠闲得象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次元,两者之间永远也不会重叠。

悠闲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只熟悉的手臂突然从我背后伸出,轻轻地绕住我的脖子;成千上万柔软的发丝带着熟悉的香味落在我的脸颊与肩膀上。

“很准时嘛。”我伸手拨开落在我脸上那不属于我的黑发。

“你也是啊。”黑发的主人笑着说。“脚还没好就到处乱跑,坏孩子。”

“还不是想你嘛。”我侧过头,面对着我的正是我期盼已久的笑靥。

“又来这一套。”彩虹轻巧地把背包放在脚边,绕到我身边坐下。“脚怎样了?”

“好多了,现在膝盖大概可以弯到八十度。”我端详着半年未见面的彩虹,黑了些,头发长了些,但笑容依然灿烂。

“要到明年才能拆钢钉吗?”彩虹轻抚着我的左腿,似乎她能隔着长裤和肌肉摸到里面的钢钉似的。

“恩,到时候还要再住院住半个月吧。”其实藉着鱼雁往返,彩虹应该很清楚我的情况。“吃饭了吗?”

“还没,我要吃时时乐。”彩虹似乎饿了很久,一提到吃饭,眼睛都亮了起来。

“小姐,这个时间的时时乐,哪来的位子啊?”我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头,“连南阳街自助餐都排队排到忠孝东路了。”

“那先回家,我们去吃芳邻。”彩虹没有坚持。“走吧,看你可怜,我委屈一点,东西我自己背好了。你车子在哪里?”

我指了一下北边的大门,彩虹背起还算轻便的行囊,挽着我的手,走向车站外那座可怕的大烘炉。

虽然换这台新车已经一个月了,但仍然很不习惯小五十的马力,尤其又载了一个人。一则经济问题,二则没估计到左脚复原速度,以至于做了这个错误的决定。

“好丑。”和给彩虹的信和电话中已经跟她说明了换车的经过,所以她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绕了两圈打量一番后,给了这二字考语。“看起来没有三万六的价值。”

“没办法,通货膨胀。”我摇摇头,发动车子。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重重热浪前仆后继地扑向我们,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忍受了四十分钟的高温后,终于撑到了彩虹家对面那间熟悉的芳邻餐厅。

“先吃饭再回去吧。”我自作主张地停下车,不顾彩虹的反应。

“好吧,台北实在闷得可怕。”即使是刚从高雄上来的彩虹,似乎也快被烤得虚脱了。

芳邻还是老样子,桌椅、灯光全都没变。店里人不多,我们挑了以前习惯坐的那个位子坐下来。连桌上的餐纸、盐罐和胡椒罐都一模一样。菜单更是一成不变,只是多贴了几张纸说明添加的菜色而已。

“好久没来了。”我拿起餐纸拭着汗水,翻看着菜单。

“是啊,快一年了吧。”彩虹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喘着气接口。

我们点了牛肉面、鸡排和沙朗全餐,看来彩虹的确很饿。照理说炎热的天气会让人胃口全失,但这个理论在我们身上似乎无法得到证实。彩虹迫不及待地将沙朗全餐一扫而空,然后撕了半块鸡排去啃,我也把我的牛肉面连面带汤吞得涓滴不剩,然后满足地啃着另外半块鸡排。

“在高雄过得还好吧?”我啃完了鸡排,把叉子往只剩一根骨头的盘子里一扔,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还不就是那样。”彩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和鸡排奋斗。

其实她一直有跟我报告近况,作业考试爬格子,外带三天一场电影,五天一次聚餐,大概就是她日常生活的全部,或者是她告诉我的全部。

“还有跟他通信吗?”我若无其事地问。

“恩,有啊,一切都照你说的进行。”彩虹的手抖了一下,但是又立刻恢复镇定。“不过,有时候我很怀疑,这样的虚伪究竟有什么意义?”

“是没什么意义,”我招手请服务小姐把餐盘收走,“不过既然这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那就做吧。”

“我一切都按照你说的做,跟以前一样写信给他,跟以前一样去看他。”彩虹把最后一小块鸡肉塞进嘴里,放下刀叉。“可是既然我和他之间已经完全无法相互信任,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你总要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吧,”我严肃地回答,“他在里面,你是他唯一的寄托。即使明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给他一点假象,他还是会想尽办法欺骗自己。”

“我应该想得到这些的。”彩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你不意去想。”这几句话我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

“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内心的挣扎,所以你根本不意去思考有关他的一切,那只会让你心烦,而且你也知道,再怎么思考也解决不了问题。”

“你那么了解我做什么?”彩虹仍然带着微笑,完全不为我那段尖锐的言词所动,我知道只要她想,这点雕虫小技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

“那我还是装傻一点好了,跟以前一样。”我收起扑克脸笑着说。

“不要,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的你。”彩虹从服务小姐手中接过咖啡,示意她不需要奶精和糖包,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他设想?”

“我是在为你设想。”我将面前的咖啡略微搅拌了一下,喝了一小口。“还是跟以前一样,有点难喝又不会太难喝。”

“等一下去我那里喝Expresso吧。”彩虹显然急着想转变话题,这也是我想要的。“现在没有茶叶,我们找一天去你妈那里骗一点来喝。”

“明天吧,要不要我来载你?”老妈很喜欢彩虹,虽然她还以为这个讨人喜欢的女孩真的叫‘雨弓’这个怪名字。

“我自己去吧,那么远,”彩虹稍微想了一想。“被你妈知道你为了我,跛着脚到处乱跑,那我可惨了。”

“我今天晚上睡你那里,”我也想了一想,要我这样的来回跑,实在也有些懒,“明天一起回去吧。”

“好啊,就这样。”彩虹这次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不过你得帮我收拾屋子,大概有点乱,或许还遭过小偷。”

“世界上那有这种笨小偷,找这种没油水的地方下手?”我笑着说。

“搞不好就真的有喔。”彩虹顽皮地笑着。“这种难喝的咖啡不要喝了啦,我们回去煮Expresso。”

“那就走吧。”我拿起帐单,走向柜台,彩虹提了背包跟着我。

还好,屋子里积了些灰尘,但是并不需要怎么收拾。依照彩虹的习惯,南下前不可能不先把屋子收拾好的。

“咖啡机应该还能用吧。”彩虹自言自语中把封在纸箱中的咖啡机抱出来,我再一次佩服她的细心。

“好热。”我打开窗户,把电扇开到最强。

“真的很热,忍耐一下吧。”彩虹熟练地将冰箱和音响插上电,又将热水瓶注满水,这大概是她每次放假回家首要的例行工作。

“热成这样,你还想喝咖啡吗?”我揭起上衣,霸占着电扇。奇怪,为什么去年就不觉得这里热?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彩虹又抽出一张CD放进音响,从进门到现在,她一刻也没闲着。

“抱一打啤酒回来喝吧。”音乐响起,是Elton John的精选辑,我买的。本来彩虹还不怎么喜欢这个老家伙,后来大概听习惯了,常常拿这张CD出来听。

“不要,我戒酒了。”彩虹终于忙完了,把拖鞋一甩,倒在床上。

“戒酒?你?”我睁大眼睛,回头盯着身体呈大字体躺在床上的彩虹,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

“怀疑吗?”彩虹闭上眼睛,疲倦地说道。“不要挡在电风扇前面,我吹不到。”

“是受了什么刺激吗?”我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彩虹的手。

“没有啦,戒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彩虹翻过身来,把头枕在我的腿上,还好不是断掉的左脚。“想戒就戒,或许哪天想喝就继续喝吧,真的没什么,不要乱想。”

“我不信。”我把玩着彩虹的头发,又留长了一些,但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到以前我们刚见面时的长度。

“随你,不过你最好相信。”彩虹也懒得说服我,事实上我知道这中间必定有一个她不想让我知道的故事。“我要睡午觉,好累。”

“这么热你还睡得着?”其实我也有些困,大概刚刚那一餐吃太多了。

“你没事做的话就先去你老爸家里看看吧,晚上再过来。”彩虹连说话都不想多用一分力气,懒懒的。

“我不想过去,反正现在我爸在台湾,有人照顾家里就行了。”我顺手从床上抽起一个抱枕。“我睡地上吧。”

“不准,”彩虹突然坐起来,头顶差点撞到我的下巴,“以后得了风湿怎么办?我睡地上,床给你睡。”

“那我们在床上挤一下吧。”我突然把她压倒在床上,当然是开玩笑的,这个鬼天气把人搞得一点欲望也没有。

“不嫌热吗?”彩虹笑着问。

“心静自然凉。”其实我也很怀疑说这句话的人究竟有没有脑筋,不过我还是侧身躺下,闭上眼睛。

电风扇嗡嗡地转动着,我默默地数着电风扇转动的次数,不知不觉间便带着彩虹一起向周公报到去了。

下午五点,太阳还是高高地挂在天上。今天的台北,热得象赤道,闷得象热带雨林,白天长得象北极。

彩虹还睡得死死的,斜阳逐渐爬上了她的脸庞,我伸手拉上窗。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累成这样,毕竟除了我,她从不在别人面前轻易露出她的疲态。

轻轻溜下床,不敢惊动她。我一直觉得睡着的她比清醒时好看,虽然少了那份丽的笑容,但却能看到几分平时几乎看不到的纯真。当然,我没有跟她说过这些。

我轻轻地穿上鞋子,从彩虹的皮包里抽出钥匙,蹑手蹑脚地走出门。把铁门带上时动作重了些,把我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有没有惊醒她。

在便利商店翻了几本杂志,离开时买了份晚报聊作补偿。五点三十五分。到巷口的自助餐包了一盒菜,一盒饭,回去那条贪睡的小猪吧。

“我就知道。”五点五十分,小猪已经煮好咖啡在等我了,衣服也换过,看样子可能还洗过澡。

“知道什么?”我拿出晚报,把股市行情那两版摊开铺在地上,把便当盒打开。

“偷偷摸摸地出门,一定不会跑多远,”彩虹笑着递给我一张纸条,“我知道你一定懒得骑车。半个小时前写的,打开看看。”

“巷口的自助餐,”我念着纸条上的字迹,“一份中晚,六点以前回来。”

“厉害吧?”彩虹得意地笑着,“料事如神。”

“算了啦,这有什么?”我说归说,不禁有些佩服彩虹。“凑巧而已。”

“凑巧?你有本事也来预言一下吧。”彩虹不服气地说。

“简单,给我三张纸条。”想起了一个以前听过的故事,乱枪打鸟总会打中一两只的。

“书桌上有便条纸,自己写。”彩虹已经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我就不信你能掰出什么预言。”

“等着看吧,你有几根┅┅头发我都一清二楚。”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说话越来越低级,这次还好即时煞住车,不然铁定又要挨一拳。

桌上有一叠再生便条纸,第一张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把这一张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讯息翻起来,扯下了三张它的兄弟。拿起笔准备写字时,突然发现刚刚一瞥而过的电话号码有点熟悉。

再看一眼,没错,一定是认识的人,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我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号码,不动声色地在三张便条纸上各写了几个字,然后塞进口袋。

“你做了什么预言?”彩虹咬着排骨问。

“你猜啊。”我拿起筷子,心中也在猜着那个电话号码。

希望那只是Pizza Hut,希望。

“放点音乐吧。”我吞下一口饭,伸手拿起大概已经不剩什么温度的咖啡,含含糊糊地对彩虹说。

“等一下。”彩虹伸手去翻CD,本来抽了一张Enya的,突然间想到似乎想到什么,回头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改拿了一张我放在这里的电脑游戏配乐,Origin Audio CD Vol.3。“我可不会上当。”

“这么紧张干什么?无聊。”我不会笨到预言这种事情,毕竟这个房间里面有上百张CD,我可没有这个本事猜她到会放哪一张。

“晚上去哪里?”彩虹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顺便把我的杯子倒满。“我下星期一开始上班,还有五天可以鬼混。”

“随你吧,反正我很闲。”这是实话,只要躲起来不让别人找到我,当然会很清闲,至于事情会堆成什么样子,以后再去烦恼吧。

“那就去逛夜市吧。”彩虹眼睛转了两转,然后鬼头鬼脑地说。她大概以为我不会猜到这个提议吧,事实上我们的确很少去逛夜市。

“恭喜,自己看吧。”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她。

“逛夜市。”彩虹看了,不禁大笑了起来。“还有两张呢?一起拿出来看看吧。”

“不行,时机未到。”我故作玄虚地说。事实上另外两张纸条一拿出来就穿帮了,这两张被牺牲的预言分别写上了‘忠孝东路’和‘出去夜游’。这一招可是从独孤九剑学来的,忠孝东路可以破电影、Pub、书店等各种短兵器,夜游更是海边、阳明山、碧山等长兵器的克星。

我们就用Wing Commander 3和Privateer的配乐来下饭,解决了这顿简单的晚餐。琐碎的交谈和言不及义的对话,赫然发现我们之间的感情依然创建在互不侵犯内心的默契之上,和一年以前相比,可说毫无进展。

“我先洗澡,洗完就出门。”收拾了饭后残局,我对彩虹说。

“恩,你先洗,等一下我拿毛巾给你。”彩虹正在清理咖啡残渣。

我走进浴室,把身上满是汗臭味的衣服脱下,扭开电热水器和水龙头。不久后,水龙头流出的水逐渐温热,我拿起莲蓬头,让水从头顶开始,顺着身体向下流。在高温中过了一天后,洗澡实在是种享受。

然而,那个电话号码始终压在我心头上,我有不好的预感。

逛完夜市回来,已是晚上十点。实在想不通,小小的一条夜市,怎么能逛这么久?可是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然在这条二十分钟可以逛完的夜市停留了两个多小时。

“累死了。”彩虹把刚买的一些零零碎碎往桌上一扔,然后趴在床上。“帮我把电扇打开。”

“断腿的都没叫累,你叫什么?”我按下电扇开关,笑着说。腿是真的蛮酸的,和伤后缺乏运动不无关系。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看医生?”彩虹翻过身来,躺在床上闭起眼睛。

“下星期吧。”我调整电扇的方向,然后坐在床边,彩虹立刻黏了过来。

“你以前在电脑公司时,不是有一些医生客户吗?”彩虹靠在我大腿上,任由我玩弄她的头发。“没事去找他们聊聊天,顺便给他们看看不就好了,省得跑一趟医院。”

“我也想啊,可是我不认识骨科的医生,顶多认识几个医学院的学生。”说到这里,突然脑海里闪过一张面孔,就象在黑夜中的一道闪电似的。是他,那是他的电话号码。

彩虹没说话,似乎这样静静地躺者很舒服。我知道她在等我,可是现在的我没有心情。小昭怎么会跟她扯上关系的?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回想一下,小昭是医学院的,因为电脑游戏的关系让我们在BBS上碰头,后来聚会过两次。刚过完年时,我实在闷得发慌,彩虹一路扶着我带我去逛光华商场,那时候有碰到他。没错,他和彩虹当时还不认识对方,可是彩虹怎么会有他的电话号码?

“我要打个电话。”我轻轻地把彩虹的头搬起来,放在枕头上,然后拿起电话,拨了那七个数字。彩虹睁开眼睛,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喂,请找XX昭。”我偷偷地注意着彩虹的表情,毫无变化。“喔,是这样的,我有一套游戏,那套六片大包装的,对,Wing Commander 4。我忘记我借给谁了,现在写一篇稿要用,是不是在你那里?喔,没有喔,抱歉,那没事了。

什么,你说那篇小说喔,这个说来话长┅┅”

那六张光盘当然还好好地躺在我的抽屉里,而彩虹也重新躺进了我的怀中。

她可没有光盘片那么安分,顽皮的双手已经解开了我的腰带。

“我现在有点事,没有,我不在家里,我们再联络,再见。”我深怕自己控制不住声音,连忙挂上电话。彩虹的双颊红得好可爱,顽皮的笑容爬上嘴角,我摇摇头苦笑,把灯关上。

是我想太多了吗?我在黑暗中质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

我这个不孝子常常不在家过夜,老妈早就习惯了,所以隔天早上看到我回家时,老妈并没有打算说什么;可是当老妈看到躲在我身后溜进门的彩虹时,却高兴得连说话声音都不一样了。儿子比不上未来的媳妇,女儿比不上未来的女婿,可爱的老妈。

儿子比不上媳妇的理论,再次由老妈搬出来的白毫乌龙得证。平常老妈从来不泡这些茶给儿子女儿喝,说是乌龟不配吃大麦;现在看到彩虹,老妈连忙把还装着金萱的茶壶腾空,有模有样地放进白毫乌龙。彩虹当然是识货的,她偷偷捏了一下我的手,给我一个得意的鬼脸。

我陪着喝了两杯茶,借故说要抓信,溜进房间,把她们两个留在客厅去三姑六婆。星期三早上的BBS,没有人跟我抢上线,十分钟不到就抓了三个信包下来。不小心瞄到今天上线的用户名单,小昭在十分钟前才上过站,我决定再拨个电话给他,当然是在没有彩虹来捣乱的情况下。

“喂,是我,最近有点无聊,你那里有什么小说可以看吗?”我稍稍压低了声音,顺手让电脑执行起Tony Larussas Baseball 3,让语音播报和我的声音混在一起。“我这里啊,有本Tom Clancy的什么全球大行动。思,还有死亡手术室,Michael Crichton的第一本小说吗?没看过,成交。下午一点半,在光华商场正门见面,OK,其他没事了,Bye。”

探头看了一下,两个女人仍然在东家长西家短,刚刚进行的计划似乎没有被发现。花了半个小时看了一下信,仍然是垃圾信一堆,反倒是E-mail,才一天就堆了十七封,还有几封是非回不可的最速件。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打字,等到这件例行工作结束时,刚好是老妈催我吃午饭的时间,彩虹硬是把我从房间里拖了出来。还好她没有注意到荧幕,那上面显示的,正是我把去年暑假我们之间各种故事改编而成的小说,完结篇,昨天出门前才丢上站的。

“下午去看电影吧,不可能的任务。”我跟彩虹提议,嗜电影如命的她当然不会拒绝。

“好啊,哪一场?”彩虹看起来很喜欢老妈做的笋焖肉,夹了半碗。

“两点到三点那一场吧,我还要先送个东西给别人,大概一点出门。”我按照计划进行着,只有让小昭和彩虹见面,我才能知道真相。

真是一场热闹的演技大赛,小昭第一个败下阵来。当他看到我和彩虹一起出现时,那幅讶异的表情连白痴都看得出来,必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彩虹当然是毫无遐疵地镇定,笑容比午后的阳光还灿烂。我找了个藉口把小昭拉去坐泡沫红茶店,他找不出什么好理由拒绝。

“这是雨弓,你们见过,”我多事地帮他们介绍对方,“这是小昭。”

我早就不期望能在彩虹那里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注意力全都放在小昭身上。

他低着头研究各种奇奇怪怪的饮料名称,然后可有可无地选了伯爵奶茶。我发现他一直不敢正视彩虹。如果他只是看过我丢在站上的小说,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反应,这中间必定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半个小时毫无意义的对话后,我把小昭放回家,和彩虹依照计划去电影院排队买票,反正当前是不可能有什么进展的。看完电影,我用赶稿的理由拒绝了彩虹的诱惑,把她送回内湖,然后在路边打电话给小昭。

“我们现在可以出来单独谈谈吗?”我开门见山地说。

“好吧,下午那间泡沫红茶见。”犹豫了一会儿,他认命地答应了。

当我一路塞车塞到那里时,他正坐在角落等我,一幅紧张兮兮的模样。

“抱歉,塞车。”我拉开椅子坐下。

“没关系,我也刚到。”他抬起头,对我笑笑。

“不好意思,让你跑来跑去的。”我加点了一杯曼特宁。

“┅┅”他似乎不怎么意开口说话。

“事到如今,”我叹了口气,故作玄虚地说,虽然事实上我什么事情都还不知道,“你也用不着瞒我了。”

“我想也是。”小昭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

“我这个月该交的稿子都交了,”我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倚着墙,“雨弓也不在这里,这家店晚上十一点才休息,你可以慢慢说。”

“从建隆开始,可以吗?”小昭想了一下,然后问我。

“OK。”我心里震了一下,小说中尚未提到建隆的名字,可是小昭竟然知道,他大概还知道建隆两个字该怎么写吧,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小昭整整说了一个半小时,他显然早有准备,将故事整理过,否则不可能交代得这么有条有理。故事从他认识建隆开始,一直到和彩虹在一起的那晚,甚至他们发生关系的事,小昭都毫无保留地一一告诉我。我的脸色大概有点可怕,小昭越说越不敢正视我。

“抱歉。”小昭终于说完了故事,低着头,象是准备接受惩罚似的。

“再见。”我在桌上放了一百块钱,走出了那间闷得让人想自戕的泡沫红茶店。

我不是生气,也不是心碎,更不是吃醋,纯粹是厌倦了一切的虚伪。

人的情感,本来就是最虚伪的一种东西,想要脱离虚伪,或许放弃情感是最基本的要求,我正在尝试。然而,人们早已将虚伪的情感视为应有的礼节,一旦放弃了情感,必定会立刻被冠上不懂礼节的大帽子。

做人,真累。

在一切都了然于心后,我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到家里,老妈问我雨弓的事,我没回答,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关进房间,打开电脑荧幕。

回顾着二十二篇小说,以及少数几位站友表示鼓励的信件。虚伪。不知不觉间,我发现我在打字,打的是车祸住院后的事,而且内容是在猜测彩虹的内心。

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彩虹吧,可是即使是我,也只能在她疏于防备时,从那一点点缝隙中偷窥到她内心的一小部份。而且,原则上对于她不意主动告诉我的,我也不喜欢追根究底。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以彩虹的角度设想一切,臆测一切,编织一切。

一个晚上,我竟然敲了六千字,是平常产量的六倍,也是平常工作时间的七倍。以前只要敲上一个小时就会觉得厌烦,今天却像金顶电池一样,不知疲倦为何物。

“I dont think Rainbow would think like this, you should pay more in playing herrole.”阳光的第一篇送上站后不久,小昭回了一封信,公开信。表面上看来他是对我的写法提出建议,实际上我知道他是在指责我一厢情,扭曲事实。

我假装诚恳地回了一封无关痛痒的信。妈的,我怎么又开始虚伪了?

彩虹打电话给我,我否决了她找我去猫空泡茶的计划,还是用赶稿的藉口。

依然离不开虚伪,这个月的稿子早就写好、交出去了,不过谎话说多了,有时连自己都会险些信以为真。

把话筒拿起来放在电话旁,以后如果有人抱怨打不进,就说我正在用Internet传档吧,藉口是永远会有的,现在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就在我将阳光的第二篇送上站后不久,小昭竟然也开始写他的星火燎原。那篇充满火药味的前言激怒了我,这种是非难辨的事情,一个局外人来搅什么局?

话说回来,我实在很佩服他,被彩虹下了这样的咒语后,他还敢在我们之间硬凑上一脚。当然我不会笨到去质问彩虹那件酒后乱性的事,依照我的猜测,那根本就在彩虹的计划当中,目的是叫小昭这个局外人乖乖闭嘴。在小昭身上下一个这样的咒语,他应该会觉得没有脸去见建隆吧。对于彩虹而言,这种事情她是绝对做得出来的,我一点也不讶异,而这也无损于她在我心中的地位。

写了一封信,决定公然跟小昭翻脸,这不是他该管的事情。

“哪有人赶稿赶这么久的?”彩虹在电话中埋怨,“请问大师您是在撰写什么超级大作吗?”

“抱歉,手上这个游戏还没玩完,没办法动笔。”我心虚地说。

“我只剩三天假了喔,等我开始上班,大概就变成我没时间陪你了。”彩虹不怎么高兴。我可以想见,被我躲了两天的她有多无聊。

“等我赶完稿后,我一定陪你上山下海,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本正经地说,至于什么时候‘赶完稿’呢?大概明天吧。

“就只会耍嘴皮,”彩虹笑了出来,“动作快一点喔,我们去海边。”

挂上电话,赶稿去了,赶的是小说稿,不是她以为的杂志稿。

疯狗昭真的卯上我了,在信上长篇大论地指责我有多奸诈,行为多么令人不齿。去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公理正义的代名词?我狠狠地骂了回去。

阳光依然以一天一篇的速度刊登中,可是敲键盘的速度比这快得多,隔天早上当阳光射进我房间时,我赫然发现,竟然已经把二十一篇两万五千多字给打完了。

我这么无聊干什么?本来跟自己说好一天写一千字练笔,结果现在这东西占据了我整整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除了打字,什么都没做。接来排版的书稿还堆在硬盘里动都没动,拖了两星期还没交的文案也还没修改好,我究竟在做什么?

疯狗昭回信的速度还真快,马上又是一大串长篇大论,内容当然还是控告我乘人之危什么的,说实话,这些老套让我看得有些无趣。

不理你了。我草草回了几个字,告诉他我懒得吵下去,然后拨电话给彩虹。

“谁?”电话响了六声后,彩虹才接起来,惺松的声音。

“我啦,八点半到┅┅到馆前路麦当劳等我,我们去淡水。”我放慢速度一字一字地说,好让还没睡醒的她能听清楚。

“现在┅┅拜托,还不到六点,你都这么早起床的吗?”彩虹的声音好不容易钻出睡意。

“恩,谁象你,睡得跟猪一样。”我不打算告诉她,我不是刚起床,而是根本没有睡觉。如果我告诉她,她一定会逼我回去睡觉的,可是现在我最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彩虹。

彩虹那张灿烂的笑脸,应该是属于我的吗?我的潜意识正质问着我的良心。

日大刚刚考完,海边马上塞得满满的。

“挤成这样子,连换衣服下水的欲望都没有了。”彩虹摇摇头说。第一次看她戴墨镜,表情大半被隐藏在蓝紫色的运动用墨镜下。很少有女生戴这种墨镜,可是刚刚带她去挑时,她就是喜欢这一副。随她吧,反正一副两百九。

“那现在要做什么?”我耸耸肩,回头问彩虹。

“不知道,随你安排吧。”彩虹把墨镜摘掉,挂在领口上。

“我先打个电话。”我对彩虹指指背后,她把皮包交给我,我找到了电话卡和铜板后把皮包还给她。

搞定,电话那一头给了我肯定的答复。

“要去哪里?”牵着彩虹的手去找公车站牌时,她不放心地问。

“去吃庙口。”我诚实地回答,我们到基隆的时间也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一整个早上都在坐公车,有点倒楣,早知道就直接坐火车去基隆。

彩虹没有追问。她当然想得到庙口只是计划的开始,但是她也知道,如果我还不想告诉她接下来的计划,那当然有我的用意。跟我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她应该早就习惯了我的作风,也乐得接受我的安排。

即使是中午,庙口仍然比海滩拥挤得多,但拥挤本来就是庙口的一大乐趣。

我们在拥挤之中享受了各种昂贵的小吃,真的很贵,才一年没来,价格又往上爬了一大截。记得小时候还在这里吃过五块钱的米粉汤,高中时的营养三明治也不过十五块钱而已。

“请问一下,现在要把我带去哪里卖?”吃完了最后一摊的甜不辣和泡泡冰后,依然对今天下午毫无头绪的彩虹问我。

“慢慢猜吧。”我做了一个鬼脸,停下来,买了两份营养三明治和两份天妇罗。

“买这个做什么?”彩虹大惑不解地问。

“等一下送你上船偷渡去大陆,这些给你在路上吃。”我带着彩虹挤出拥挤的巷道,随手拦下一台计程车,示意她坐进去。疑惑之馀,她还是不忘记在我背上了一拳。

车越走越偏僻,运将似乎很熟悉我要去的地方,虽然有点偏僻,但仍然完全不需要我指点。二十分钟后,车子越过一小段山路,面前出现的是一栋又一栋新落成的白色公寓。我请运将把车开到第三排公寓旁,然后付钱,拉着彩虹下车。

“来这里做什么?”彩虹用笑容掩饰着她的迷惑。

“拿营养三明治去钓不听话的坏小孩。”我眨眨眼,拉着她走向众多白色公寓中的一栋。这次她似乎明白了,连脚步声都变得特别快乐。

“来了啊?”为我们开门的是二姊夫。他早听说过雨弓的事情,可是一直没机会看到她,所以当我在电话里面跟他说我要带雨弓来玩小孩时,他和二姊想当然欢迎之至,反正在暑假期间,这两位国小老师在家也没事做。

“这是我二姊夫,”我一边脱着鞋子,一边简单地介绍,“这是雨弓。”

“舅舅!”一个小女孩从房间里面摇摇晃晃地跑出来。

“去给阿姨亲一个,去。”我跟不到三岁的外甥女说。这个年龄正是小孩子最好玩的时候,什么都会,也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学得快,也什么都忘得快。

“我不要。”这是外甥女的口头禅,显然还有些怕生。

“好啦,给阿姨抱一下啦。”彩虹蹲下来,用笑容和天妇罗勾引着外甥女,二姊夫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阿姨这里有甜不辣喔,要不要吃?”

“要。”外甥女躲在她老爹身后,探头出来。

“自己过来,不然不给你。”彩虹拿竹签刺起一片天妇罗,缓缓摇晃着,好象在勾引小狗一样,不过对付小孩跟小狗的手段本来就大同小异。

外甥女迟疑了一下,走到彩虹的面前,彩虹一把抓住外甥女,把她举得高高的,外甥女乐得大声尖叫。彩虹对小孩也蛮有一套的。

“谁来了?”二姊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走出来,“是你喔,死猪!”

“母猪也来了。”我笑着说,彩虹正玩得高兴,只瞪了我一眼,懒得捶我。

发现有两个小孩可以玩的她,更是乐得眉开眼笑,笑容比平常的灿烂还要更灿烂些。

“帮我弄电脑,”二姊夫没让我闲着,把我拖进房间,“你上次说开机时可以选择进DOS或Win95的方法,我还是不会。”

于是我帮姊夫搞定了Win95、数据机以及一堆应用软体,顺便帮他上了三个半小时的Internet实务课程。反正彩虹手上有两个可爱的大玩具,懒得理我。当姊夫终于收到自己发出的测试E-mail后,课程结束,下课。

“Expresso?我也要。”两个小鬼早就被抓去睡午觉了,二姊和彩虹正在客厅里煮咖啡聊天。二姊也是Expresso的忠实拥护者,看来我们这一家人蛮好打发的,一罐咖啡粉就可以全部解决,连奶精和糖都省了。

“我要去煮饭了,你们自己喝吧。”二姊顺手抓了一个马克杯给我,然后走向厨房,姊夫也去帮忙,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彩虹。

“他们两个好可爱喔!”彩虹坐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说。

我对她笑笑,没有回话。彩虹显然有些累了,但是她似乎舍不得闭上眼睛休息。或许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是在这一刻,我真的能感觉到幸福正围绕着我们,彩虹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于是,在不知道是某某某第几号交响乐的音乐中,我们静静地靠在一起,享受着幸福,不去想任何事情。

“晚上睡我们这里吧,让你跟小孩睡。”晚餐过后,彩虹依然和两个小孩玩得乐不思蜀,姊夫看看时间,九点多了,于是这样提议。

“不好意思,我们该走了,明天还有事。”彩虹充满期望地看着我,但是残酷的我用眼神否决了她的期待,于是她只好放下手中那些不知名的玩具,依依不舍地说。

“那我送你们去台北。”姊夫也不好意思强留我们。

“送我们去坐火车就好了,台北太远了。”我一边检查身上的东西是否有遗漏,一边对姊夫说。

走出屋外才发现,今晚的夜色,好美。

“我真舍不得他们两个。”当我们和姊夫的车子挥手道别,走进火车站后,彩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说。

我也舍不得你啊,彩虹。

“今天睡我这里吧,这么晚了。”把彩虹送回去时,已经十一点半了, 疲倦的她,理所当然地对更加疲倦的我提议。

“我还是得回去,有点工作要弄。”我用力撑开眼皮,把仅有的体力都放到脸上,勉强笑着对她说。“明天我要睡到中午,下午的节目给你安排。”

“我还怕我会睡到傍晚呢,”彩虹藉着车灯的照明在皮包中找到钥匙,“明天见。”

“Bye.”我对彩虹挥挥手,看着她上楼,然后骑车掉头离去。

想到还要贯穿整个台北市才能回到家,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否绝彩虹的提议。

然而,我知道我得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今晚是最适合的时刻,如果再拖下去,我只会越陷越深,越来越迷惑。

又一次想起疯狗昭说的那些故事。这家伙是很多管闲事,但是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建隆的确比我更适合彩虹。我能对彩虹承诺永远吗?我能陪她一辈子吗?我能给她幸福吗?一个被爱情冲昏头的男人往往会信口开河地承诺这一切,但是谁都知道这种誓言究竟有多可靠。我不敢拿这种誓言去欺骗彩虹或任何人,更不敢欺骗我自己。

辜且不论能力,建隆意给彩虹这些,而且他一直在无怨无悔地付出。或许他是有些不自量力,但既然他有这份决心,我相信他做得到。

我做得到吗?我再一次质疑我自己。

百无一用是书生,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连书都念不好的学生呢?鼯鼠五技而穷,说的大概就是象我这样无师自通地学了点小东西,就因而自以为是的人吧。

出了社会,我又能靠什么过日子呢?这样的我,除了不切实际的爱情,又能够给彩虹什么她需要的东西呢?

一连串的问号挂在心头上,好累。有点可笑,一个还没当过兵的学生,会为了一个同样还在念书的女孩,杞人忧天地考虑这种问题。为什么别人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眼前的快乐,我们必须费尽心思为将来的事情设想?

一路上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竟然还回得了家,真有点神奇。老妈早睡了,我躲进房间,抖开棉被躺下。累得要死,三十几个小时没睡,又带着彩虹东奔西跑了一整天,有点体力透支的感觉。

可是,我不能睡,今晚要做出一个决定才行。况且我也睡不着。

起床打开电脑,无意识地翻阅着这一个多月来写的两篇小说。从日记改编的这两篇东西,毫无章法结构,叙述技巧也烂得可以,但是敝帚自珍的我就象着了魔一样,在辐射线照射中一字一句细细地咀嚼着。好苦。

“现在,我已经没有权力去决定任何事情了。”突然,在阳光中的一段文本映入我的视网膜∶“一切都给你决定,如果你还喜欢我这个胆小怕事、一无可取而又断了一条腿的家伙,反正跑不快,我也懒得跑给你追。将来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没什么好推托的,逆来顺受就是了。如果你觉得你应该回家去等建隆,我祝福你们。”

我开始回想一切。没错,这是当时我对彩虹许下的承诺。后来,彩虹选择了我;在那个大年初一的清晨,灿烂的朝阳下,她选择了我,而我也接受了她。

没什么好说的,我不能辜负彩虹,无论如何,只有尽力而为了。只要彩虹意在我身边多待一天,我就有义务多爱她一天,多为她奋斗一天。如果一年后,她发现建隆那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我会默默地离开,并且祝福他们。这是我许下的诺言。

晚安,彩虹。

想通了一切后,睡得特别舒服,竟然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如果不是那通电话,我大概会睡得更晚。

“喂,奇哥喔,我刚起床,没关系,有事吗?”奇哥是我现在连载阳光那个BBS的站长。“你说雨弓那件事喔,小说里面都写得很清楚,我不想多说了。

其实本来想当小说写写,大家看看就算了,谁知道那个疯狗昭跑出来乱咬,把整件事都抖出来。”

“妈的,你也尊重他一下啦,不要叫什么妈的疯狗野狗的,妈的,他也有名字。”奇哥的口头禅就是‘妈的’,曾经在电话中和他聊天时顺便计算,他可以在一分钟内提到他母亲二十次,不愧是个孝子。“这件事情他也很不好意思,想找你出来道歉,下午有空吗?”

“下午┅┅早一点的话可以。”想到彩虹,跟她约好下午要出去玩的,总不能再把她带去跟小昭见面吧?不过她应该还没起床,先去听听小昭想说什么,晚上再带彩虹去糜烂一下好了。昨晚想通了以后,现在对小昭的敌意也降低许多,其实他大可不用请奇哥出面。

“那就妈的下午两点,在你们上次妈的见面的那间泡沫红茶,OK,到时候见。”奇哥大概还要跟小昭回报这个消息,很快地挂上了电话。

在泡沫红茶店,我一面吃着不怎么能吃的辣子鸡丁烩饭,一面听着小昭默读早就准备好的讲稿。吃饭重要,他说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奇哥今天难得地没带女朋友出来,大概是不希望太多人扯进这堆狗屎吧。

“这件事我也很抱歉。”我狼吞虎地吃完了这顿迟来的午餐后,喝了一大口似乎叫做泡沫红茶的红色糖水。“那时候太激动了些,把站上搞得乌烟瘴气,大概有很多人都不敢出来写信了。”

“那这件事到此为止,大家都不要再提了?以后还是朋友,可以吗?”奇哥终于开始执行他的调停工作。

“OK。”我说。

“好。”小昭对我伸出右手,我和他握了一下。

听小昭说了一些医学院里的笑话后,我们又到光华商场去找一个朋友聊聊,翻翻这一期的几本杂志,看看Magic纸牌,然后结束了这次调停会。

“今天可以喝酒吗?”彩虹真会睡,我到她家时,五点半,她才刚刚起床。

“不,除非给我一个理由。”看着彩虹凌乱的头发和衣服,我估计她最少还要半个小时,才能把自己整理到可以出门的程度。不过想起彩虹可不是一般女孩子,这样的估计可能误差很大。

“庆祝。”我躺在她的床上,翻着她堆在床头的几本杂志,世界电影、联合文学、小说族┅┅

“庆祝什么?”刚踏进浴室的彩虹又把头伸出来问。

“庆祝一切。”我转头看看窗外,云淡风清,火红的夕阳挂在天边,蔚蓝的晴空中襄满了金黄色的晚霞。这么美好的世界,什么都值得庆祝。

“这个理由不行,给个明确一点的理由吧。”彩虹摇摇头,笑着抗议。

“那就庆祝晚霞吧。”望着窗外的满天彩霞,我随口回答。

我也想让这篇故事就此结束,可是有人不允许,他当然有这样的权力。

大概一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刚在学校被老师放鸟的我,正踏进房门准备补眠时,电话响了。我好整以暇地摊开棉被躺下,然后才接起电话。

“你现在可以过来一趟吗?我在家里。”彩虹的声音,异常地着急,记忆中还没遇过几次能让她急成这样的场面。

“什么事情?”我也不禁有些紧张,“先告诉我。”

“你赶快过来啦,先过来再说。”彩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好,我马上出门,不要乱跑,乖乖等我。”我尽可能地保持镇定,然而如果真的是连彩虹都镇定不下来的情况,我很怀疑我又能做些什么。

彩虹真的在哭,红肿的双眼、苍白的脸颊和凌乱的发丝,让我看了不禁随之鼻酸。我下意识地把她拥入怀中,她却轻轻地挣脱了我。

“他假释出狱了。”彩虹哽咽着对我说∶“昨天一封写给他的信被退回来,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去问,他们查了好久,转了四、五次电话后才告诉我,他出狱了。”

“你打算怎么面对他?”原本我和彩虹都以为还有一年可以给我们思考这个问题,谁知道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也难怪她会急成这样。

“已经不是我怎么面对他的问题了,”彩虹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中午我跟公司请假回家后,发现信箱里有这封信,他寄来的。”

我满怀罪恶感地接过那封信。那刚硬的笔迹让我很难忘记,然而让我更难忘记的是信中的字句,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我心坎上,痛。

“更糟糕的是,他来过了,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彩虹把衣柜打开给我看,空了一小半。“他打算离开我,离开这一切。”

“他有什么亲戚朋友吗?”我理所当然地问。

“他的个性,绝不会去投靠那些曾经奚落过他的人。”彩虹摇摇头,她虽然着急,但是脑筋显然还是比我清楚些。“等等,可能┅┅”

我用疑问的眼神盯着她红肿的眼睛,她迟疑了一会儿,虚心地点点头。

“喂,小昭吗?”现在不是相互装蒜的时刻,我立刻抓起电话,拨了那七个曾经让我牵肠挂肚的数字。“是这样的,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和他,对,建隆,有没有和他联络?”

“没有,我已经发誓,不介入你们之间的事情了。”小昭厌恶地说。你们如果又遇到什么事情,保证和我没有关系,不要扯到我头上。”

“那就没事了,抱歉。”我挂上电话,对彩虹摇摇头。彩虹虚弱地坐倒在床上。

“我想,我还是先离开好了。”考虑了许久,我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现在的彩虹当然需要有人安慰,可是如果我留在这里,只会让事情越演越烈。

“不,你不要走。”彩虹抬起头对我说。“留在这里陪我。”

“我不能留在这里,”我摇摇头,“晚一点我找个女生来陪你。如果他回来发现有个男人在这里,后果可不堪设想。”

彩虹用泪眼盯着我,这次我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突然,她伸手甩了我一巴掌,出手实在很重,眼镜都被打到地上去了。

“妈的,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究竟爱的是谁吗?”她气冲冲地对我喊。

我缓缓弯腰捡起眼镜,脸上感觉辣辣的。我刻意把动作放慢,检查一下镜片有没有破,镜框有没有歪,事实上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决定了,彩虹,对不起。

我把眼镜戴回去,然后一巴掌打在彩虹左边的脸颊上。似乎太用力了,也似乎轻了点;这辈子第一次伸手打女孩子,实在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

“妈的我跟你说过几次了?就算是演戏也好,多少给他一点希望。”我尽可能地忍住心中的愧疚,用根本不存在的怒气制造出足以吓死人的音量。“你不要这么自私好吗?有时候也为他想一下,帮他制造一点活下去的理由。就算要摊牌也不要一次摊开,找机会慢慢解释,我们难道没有时间吗?”

彩虹掩着左颊,神情呆滞地看着我。我迫不及待地转身,用力把铁门甩上,希望这惊人的金属碰撞声,能够掩饰住我藏在脚步声中的哭泣。

妈的,真想把右手剁掉。

再一次听到彩虹的声音,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这痛苦的一个星期,漫长得就象一整个世纪似的。

这个时候,我绝对不能再出现在彩虹面前,这只会使事情恶化。然而,那天深夜在电话中听到彩虹的声音时,我仍然差点落下泪来。

“还在生我的气吗?”不知道是不是线路品质的关系,彩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虚弱。

“没有,我从来没有生气,”我迟疑了一下子,然后慢慢地说,“就算有,我气的也是我自己。”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彩虹终于无助地哭了出来,啜泣声透过电话线传入我的耳朵,深深地刺入我的心房。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今天去找小昭了。”彩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直接跑去他家找他突击检查,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你怎么知道他住哪里?”这句话不经大脑地说出口后,我才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彩虹总是有办法的,连我当初自以为绝对安全的狡兔四窟都被她一一翻出来,何况是只有一窟又毫无防备的小昭呢?

“建隆早就算准了这些,从他那里什么都查不出来。”彩虹仍然答非所问地说着。

我叹了口气,彩虹即使神通广大,也不过算得上是个戒指神,距离灯神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建隆真的想不顾一切躲开她,她还是无可奈何。

“后天就是七夕,我求你不要再惩罚我了,可以吗?”沉默了好一阵子后,彩虹用哀求的语气说。

“这不是惩罚,我只想让你冷静一下,想清楚一点。”我忍住泪水,对彩虹轻轻地说。

“这些年来,我受的苦还不够多吗?你还说我不够冷静?”彩虹崩溃似地喊着,我连忙把话筒拿开十公分。

“如果你觉得已经想清楚了,再打电话给我。”我很怀疑自己怎么能变出这么平静的声音,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挂上电话的。

我躲进棉被里痛哭。

七夕。

下午背了笔记型电脑跑去出版社交稿,回来时经过光华商场,发现满坑满谷的金莎巧克力花正在清仓大拍卖。

三颗一束的才五十块钱。

不行。我连忙离开那些甜蜜、美丽又廉价的诱惑,往棒球场前进。一群朋友约好了今晚去看棒球,我本来觉得没有这样的心情而拒绝了他们,但是现在我又发现我必须找点事做,否则我会压抑不住彩虹在我内心点燃的冲动。

“怎么跑来了?”朋友们见到我时,讶异地问。

“被甩了,没地方去。”我笑着回答。

味全对三商,九比四,味全赢了。喝了两罐温啤酒的我,尽力做出高兴的假像,可是这么一点酒精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还是在想彩虹。

球赛结束了,回家吧,或许睡一觉起来,事情会好转。偶尔欺骗一下自己并不犯法。

刚刚踏进房门,电话又响了,直觉告诉我是彩虹。接起来吗?还是让它响下去?

我把电话机的铃声调到最低,用棉被把彩虹的呼唤声捆起来,可是在夜晚的寂静中还是依稀听得见铃声。铃声越轻,对我的诱惑力反而越强。

“喂。”电话响了七十五声后,我终于决定接起电话。

“我知道你在。”没错,是彩虹,久违的笑声。

“我也知道是你。”我心里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一起笑,但仍然尽力装出最冷酷的声音。

“情人节快乐,”彩虹高兴地说,“还有两个小时,陪我在电话里过这个情人节吧。”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么小气?”彩虹撒娇地说,“借我两个小时也不行吗?”

“今天只能借你半个小时。”我看看时间,做了这样的答复。

“您的时间还真宝贵,算了,总比没有好些。”彩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开朗,让人舍不得拒绝她。“从现在开始计时吗?”

“从十一点半开始计时。”妈的,不管那么多了。“等一下我会偷一瓶Chivas过去,乖乖在家等我,不准乱跑。”

“可是我戒酒了。”彩虹先是一阵惊愕,但立刻明白了一切,笑着对我说。

“喔,那就算了,再见。”我佯装要挂上电话。

“等等┅┅我们可以找个理由┅┅就算是庆祝吧。”彩虹当然知道我是故意逗她的,但声音中依然装出一幅着急的模样。

“庆祝什么?”我假装严肃地问她。

“庆祝┅┅晚霞吧,”彩虹笑着说,“特别晚的晚霞。”

八月二十日,七夕,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

“情人节快过了。”彩虹倚在我身上,有点不舍地说。

“那我也该走了,”我看看时间,“再不走,马车会变回南瓜,我可不想一步一步走回去。”

“留只鞋子给我吧,”微醺的彩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才能拿着鞋子去找你。”

“穿九号球鞋的男人满街都是,”也有六七分酒意的我,说话已经有些迟钝了,“你得开游览车去接,而且是几百台游览车。”

“你一定要走吗?”彩虹抬起头,“都喝成这样了,明天再走吧。”

“你不后悔吗?”我莫明其妙地问了这一句,但是我知道彩虹会明白我的意思。

“不会。”彩虹摇摇头,神情黯然。“我整整十天都在找他,每一个能够联络到的人我都问过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次他真的是想甩开我,甩开以往的一切。既然如此,我就算能把他挖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还是会找到机会逃掉的,何况只要他不意,我根本找不到他。”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罪恶感塞满了整个胸腔,喘不过气。

“前几天有个律师来找我,说要把房子过户给我,手续、税款全部不用我操心。”彩虹突然站起来,把面前的酒杯酒瓶通通收掉,我看看桌上的闹钟,十二点整。“我跟他说把房子卖了,钱想办法交给建隆。等暑假过完,我大概就得搬家了。情人节过了,改喝咖啡吧?”

我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你那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放这堆鬼东西吗?”彩虹开始动手煮咖啡,情人节刚过,她立刻从言不及义的风花雪月中进入柴米油盐的真实世界。“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带下去高雄实在不方便。”

“我大姐搬走了,顶楼现在没人住。”我打量着彩虹的家当,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你意的话,就搬过去好了,看在你可以陪我老妈泡茶的份上,她大概不会收你房租吧,可能连水电费都免了。”

“真算,可惜我一年住不到四个月。”彩虹在咖啡机里加了两匙咖啡粉。

“而且,万一我将来想把你甩了,岂不是又得找地方搬家?”

“正好,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做抵押,不怕你跑掉。”我站起来用力摇摇头,想把脑袋里的醉意甩掉。

“真狠心,”彩虹笑着说∶“好奸诈的手段。”

“这还算好的,你希望我用另一种方法把你栓住吗?”我发现刚刚的运动,只会让酒精在体内扩散得更快,只好乖乖坐回地板上。

“喔,这是求婚吗?”彩虹愣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着我。

“当作是为五年后的正式行动做彩排吧。”现在的我可以感觉,地球的自转原来是这么剧烈。“该你回答了。”

“五年后再告诉你答案。”彩虹把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拿了一杯给我。

“没关系,我可以先预言一下。”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书桌旁笨拙地撕下一张便条纸,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了点东西,然后煞有其事地对折,找了一个空白信封塞进去。

彩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好了,在信封的接缝上签名。”我把封口黏好,交给彩虹。

“不用了,我相信你。”彩虹喝了一小口滚烫的咖啡,笑着对我说。

我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些许一闪而过的依依不舍。

没什么好说的,故事该结束时,总得让它结束。我发誓,不会再有续集,不论再发生什么事情。被我吵得很烦的人,可以喘口气了。

很多肥皂小说作者喜欢用“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做结语,我也不想免俗,可是最近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开始怀疑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要心虚,真的,我不是在说你或你,也不会是你或你认识的他或她。

所以,我决定为这句话画蛇添足地加个下联,作为我的结语。

盼世上无缘人,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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